2010年12月3日星期五

转发: 上海胶州路大火食物链

于 10-12-2 通过 南都周刊-热点新闻

  南都周刊记者_沈玎 郑文 实习生 李秋萍 郜艺 上海报道
 
  2010年4月上海一栋大楼里连夜赶工的装修工人。摄影_桑田
 
  常德路618弄,这一片即将动迁的土楼在周围林立的高楼中有些突兀。11月20日,张金第一次来到这里,他显得有些失望。原本他是住在昌平路上的一间废弃的办公楼里,与三个木工一起,那里至少还有一台电视机。
 
  这是一片由十几间工棚回连而成的小院,一扇铁门将之与马路分割。铁门一边是水槽,另一边是不带门的公厕。每个工棚内,都有三套高低铺,可睡六人。张金挑了最里头的一间。
 
  在弄堂口,天天坐着一位收破烂的大叔,“小伙子,晚上一人睡在这,你不怕?”大叔“不怀好意”地笑着。张金当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在这里原来住着的是几十个佳艺公司的民工。胶州路728号大火之后,这些民工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人,也都已经搬出了。
 
  听说肇事的河南籍电焊工人原来也就住在这,张金的工头偶尔谈论这件事。
 
  无证的民工
 
  11月21日,是火灾受难者的“头七”,近十万人来到火灾现场哀悼亡灵,一直到夜深,仍有不少市民远道而来。这一天,张金收工后,照常在马路对面打上一份9块钱的盒饭,吃完后躺在床上发呆,不出意外的话,晚上8点前他就能睡着。
 
  “我们这些民工从未融入上海的生活,我们也不想融入。心里只想着,干完活,赚到钱。”张金今年25岁,湖北籍,他也算是受雇于此次火灾中“声名大振”的“上海佳艺建筑装饰工程公司”,但据他所称,只有他的老板的老板的老板,才能直接跟佳艺联系。
 
  11月15日起火那天,张金正好在现场,他见到很多逃出生天的工友,脸被浓烟熏得漆黑。这些工人有的跟着工头干,有的是临时招聘的散工,形成一个如大杂烩般偶然交织的底层网络,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在次日见报的新闻中,他们是很多业主不约而同不控诉的对象:乱丢烟头、违规施工……
 
  11月15日下午两点左右,李敏正在昌平路附近一家单位做兼职。她是一个安徽籍的90后,一家人都在上海做粗工,她的叔爷爷当时就在胶州路728号的工地上。李敏第一时间赶到了现场,在这里,她遇到了另一位女民工,她的安徽老乡周秀芳。
 
  周秀芳两个月前刚来到上海,与39岁的丈夫陶余武团聚。他们育有两个孩子,大的读高三,小的读初中,上面还有70多岁的老父母,毫无疑问,陶余武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
 
  据周秀芳说,事发当天,他们本可以幸免于难。这天,身为杂工的陶余武原本不必上楼刷漆,但因为平时包工头对他不错,还雇用了他的妻子周秀芳在工地做饭,所以他自愿地留在工地,为工地多做些事情。
 
  那天,李敏和周秀芳在火场一直守候到晚上,都还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亲人的消息。
 
  11月16日,她俩被通知到龙华殡仪馆辨认尸体。“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画面,”李敏说,所有死人的照片就在她眼前,有的脸上布满灰尘,有的还带着血,有的面目全非,而且他们全是睁着眼的。”在此后的几个夜晚,李敏连续失眠,而周秀芳的精神状态,已近崩溃。
 
  当时在起火大楼上共有多少民工,上海官方至今没有发布数字。11月16日下午5:30,在新闻发布会上,上海市公安局副局长程九龙将大火事故归因于四个无证电焊工的违规操作。这四名电焊工是河南籍,据其工友描述,“其中有三人为80后,为人淳朴,工作勤奋”。
 
  “是上海佳艺雇佣了他们,工人只想着干活赚钱,这有什么错?”这次失火,对于张金来说,最直接的影响就是老板(工头)决定加强管理,木工和木工住在一起,而身为电工的张金,则被安排住到刚刚腾空的常德路618弄的工棚里。
 
  电工算是“大工”(技术工种),张金每天能拿140元的工资,而很多“小工”的待遇,则可以低至百元以下。因为祸起四名电焊工“无证”违规操作,工头已经责令张金要考一张“电工证”,对他来说,是件麻烦事——考“电工证”需要什么手续他并不清楚,可能需要金钱,还需要点文化,或许还要时间,这让张金觉得不好办。他对记者说,这段时间在上海的工地,“大工”的日子已经不好混了。
 
  胶州路教师公寓的原节能工程项目在失火后已经完全搁置了。11月20日,另一批抽调而来的民工进驻工地现场,开始搬运材料工作。工头马镇告诉记者,这个活是临时派的,“因为明天市里有领导要来检查,若是发现楼道里堆满东西,对消防有影响。”
 
  趁午歇的空当,民工吴寅达和工友站在路边抽了根烟,他们又聊起了这起大火。“这一烧,我们可惨了……还能怎么办,老板都进去了……现在这边接管的是老板的朋友,他比老板还要厉害……老板的朋友说了,这个工程肯定是不要做了。现在就等另一帮子人来,这些架子(脚手架)要是不拆,工钱一分不少我们,这些架子要是拆了,我们可能什么都拿不到。”
 
  包工头的生意经
 
  11月17日下午,失火工地的民工代表来到上海佳艺建筑装饰工程公司讨薪,这家公司如今已是风雨飘摇。按行业规矩,民工并不与佳艺公司直接发生联系。但现在项目断了,“小老板”整个资金链都断了,他们只能来这里找“大老板”。
 
  胶州路教师公寓小区是于今年9月被告之选为“静安区改善住房工程试点楼盘”的。小区居民告诉记者,自9月下旬开始,有近200多位民工进驻小区,开始搭建脚手架,准备进行改造。整个工程的花费据称达到3500万元。
 
  记者在施工告示牌上看到,从今年9月24日开始,施工方静安区建设总公司受静安区建设和交通委员会委托,对小区三幢居民楼进行外墙节能改造。而具体施工单位则是“上海佳艺建筑装饰工程公司”,后者是前者的子公司。
 
  佳艺公司继而将脚手架搭设工作分包给“上海迪姆物业管理有限公司”,将节能工程、保温工程和铝窗作业分包给“正捷节能工程有限公司”和“中航铝门窗有限公司”。各个工程项目再分别包给不同的工头。
 
  “这在行业内是很正常的现象,”上海绅X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老板赵先生告诉记者,“大的公司不可能直接面对散工,这也不现实。”赵之前曾经吃过民工的苦头,当时他手上有个项目要找人,然后就来了一帮人,人来了之后,什么活也不干,要开除他,他找你要钱。赵先生不给钱,民工就找上主管部门去闹,“闹到后来,有理也说不清”。
 
  “这个人群太杂,文化程度低,又是临时工,所以没有信誉。”赵先生说:“作为大老板,只能去找包工头,让包工头把自己用惯了的熟工给招来。有的大项目,老板下面有包工头,包工头下面还有小包工头,关系一层层往下,这些都是很自然的现象。”
 
  上海佳艺分包合同显示,分包所得为1200万元。这与静安建总承包资金3500万相距甚远。上海佳艺再次肢解转包的各施工单位,所得必然更少。从总包到分包,巨额差距之下,各下层承包商只能通过压缩工期、降低用料成本来获得更大收益。
 
  裴友金是一名湖北籍的包工头,在上海已经工作了十多年,他早就明白,在这行要发财,不是靠手艺,而是靠关系。裴友金也曾做过政府工程,“一个项目我报价10万,别人报价30万,最后这个项目还是被报价30万的人抢去了,然后他一转手,再10万又包给我来做。”
 
  “佳艺装饰公司能接到很多的政府项目,那他的背景肯定不一般。”裴友金说。
 
  而佳艺也确实不一般。
 
  佳艺“竞标法”
 
  近几年,上海佳艺的业务增长一直十分惊人。在2007年6月到2010年9月之间,一举中标了60多个项目,其中以政府工程为主。佳艺的“竞标”,有一套独特的手法。
 
  就在离胶州教师公寓小区不远的延平路123弄,有一个曾经被誉为“上海高档社区”的三和花园,目前该小区的业主也正陷入与佳艺公司的纠纷之中。
 
  由于小区水管系统年久锈蚀,水质混浊,三和花园业委会打算进行水管改造,并请专人估算出工程报价,约为300万元。就在此时,静安区政府找上门来,声称三和花园的水管改造工程可以纳入“政府实事工程”,由静安区政府负责出70%的改造费用。
 
  天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业委会欣然同意。静安区政府所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该工程必须交给区政府指定的公司来做”,这个公司,正是佳艺。由于项目质量由区政府负责验收,所以三和花园的业主对佳艺公司并无异议。
 
  佳艺公司接手工程项目之后,给出一个新的报价,660万,一下子翻了一倍多。业委会虽然有不少疑惑,但由于在660万中,业主只需出30%,不到200万元,比起之前300万的预算还是省了许多,于是就敲定了项目。
 
  诸念是三和花园6号楼的一位老业主,对建筑工程略知一二。施工第一天,诸念在楼下碰到了为楼板打洞的工人,“那人骑着助动车,一看就像马路上的散工,我就多留了个心。”诸念问那工人要了张名片,上面只有一个姓名,一个手机号,无公司名称,显然就是散工。
 
  接下来一个多星期,在三和花园不断发生民工打洞打断电线、水管油污不清理、偷工减料等现象。诸念对佳艺提出三点质疑:一无营业执照,二无施工图纸,三无材料资质报告。业委会成员随后到静安区建交委汇报情况,要求更换施工公司。
 
  当时,静安区建交委办公室主任张权接待说,“一个星期后给你们答复”。一周后,静安区建交委周科长、静安建总副总经理以及佳艺的代表,三人来到三和花园。周科长代表区建交委,当面承诺更换施工公司。此外,并未对佳艺的资质问题多作解释。
 
  “然而这个承诺一直没有兑现。”业委会于秘书回忆,一直延宕了两个月,到9月28日,静安区建交委才委托静安区建设总公司送来了新合同。在新合同上,乙方变成了上海静安区建设总公司,法定代表人瞿幼棣盖章,代理人签字还是上海佳艺法人代表黄佩信。
 
  三和花园业委会拒签了这份合同,“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区政府要一次次地为佳艺这家二级资质的小公司擦屁股?”诸念说。
 
  11月15日,胶州路教师公寓的工程重大火灾发生。第二天清晨,在三条马路之外的三和花园里,就出现了身份不明的人,企图将三和花园水管改造工程的剩余材料悄悄搬出。三和花园6号楼的早班保安拦住了这些形迹可疑的人,并询问其身份、目的。来的人回答说,他们来自上海佳艺公司。
 
  谁站在了佳艺的背后
 
  媒体曝光的资料显示,佳艺公司的营业收入从2006年的3940万元,逐年上升到了2009年的1.1亿元。可是,即使是1.1亿元的营业收进状况下,佳艺公司报表显示,全年利润总额也才达到43万元。让人不禁困惑,钱都到哪去了?
 
  常德路618弄是一条窄得不能开车的小弄堂,上海佳艺就坐落于弄堂里21号的一栋红砖老屋内。记者11月19日走进佳艺公司位于二楼的办公室时,里面的人都露出警惕的神色。一位高个子,染着白头发的青年立马张开双手将记者推出门外,“走吧,走吧,兄弟。”
 
  让人惊讶的是,在2006年,上海佳艺就已经被列入了“取得安全生产许可证但已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建筑企业名单”。“一家不具备安全生产条件的建筑企业,原则上是绝对不可能接到项目的,何况是几千万的大项目。”裴友金告诉记者。
 
  就在“11・15”火灾前一个星期,佳艺也找上了三和花园。他们提出要为三和花园进行外墙涂层粉刷,耗资约1000万元。当然,这仍是由政府埋单。三和花园业委会尚未就此进行回复,火灾便发生了。
 
  “同样的事情,也许就会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 三和花园业委会的于秘书对于事情的后果不敢想象。目前,上海佳艺的法人代表黄佩信已经被警方带走调查。讽刺的是,就在三个月前的8月,黄佩信刚荣获世博建筑整治的先进个人奖。
 
  上海佳艺的母公司、本次工程项目的总包方上海静安区建设总公司,此前也在施工中多次出现安全问题,并有失火“前科”,今年7月7日,由该公司担任总施工方的上海百乐门大酒店装饰装修工程,就曾因施工不规范烧损外墙保温材料,造成火灾。
 
  事故发生后第四天,又有四人被刑拘,其中一人为静安建设总公司项目经理。记者致电静安区建总组织与宣传科,一位男子接起电话,对记者有关“静安建总项目经理被警方控制”的问题,一概回答“不知道,不清楚”。
 
  “那你告诉我谁知道情况,我去找他。”记者提出要求,对方回答道:“我们这里现在已经没有人了,好伐?”随即挂断电话。工商资料显示,静安建总是由静安区建交委出资5000万元注册成立,是政府全资持股的一家国有企业,持有建筑工程施工总承包资质。
 
  11月21日,是遇难者“头七”祭奠日。下午4点多,记者偶遇现场吊唁归来的遇难民工家属队伍。妻子搀扶着妹妹,泣不成声,胳膊上戴着黑纱的男人,则沉默不语。
 
  有个家属挽着沪上某报社记者,试图将其带上汽车。但她被认了出来,遂被赶下车。据该记者描述,认出她的人,正是静安区建设总公司的人,现在所有的民工家属,都在他们的严密“管辖”之中。
 
  两辆黑色轿车、两辆商务车绝尘而去,载着死去民工的家属驶往暂时用来安置的宿舍,也驶往未知的赔偿和生活。而他们生前的电焊工友,这些位于大火食物链最底层的人,还在一边忍受着灾难的不幸,一边承受着肇事罪责下的巨大心理负担。
 
  至于是谁站在了佳艺公司的背后,是谁在纵容违规成为一种常态,无人知晓。
 
  (文中吴寅达、李敏、周秀芳、诸念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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